20年前我初读老舍先生的《骆驼祥子》，掩卷之时心里满满的都是痛：那个年代的北平，底层的百姓生活在一种困苦和无奈乃至绝望之中，他们为三餐忧惧，吃了上顿没下顿；他们被疾病折磨，一个踉跄倒下后随时可能殒命归西；他们因孱弱而无助，除了苦苦挣扎，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幻灭，别无他法。老舍笔下，西直门、德胜门、海淀、关厢……尽管是小说题材，但我们对这些地名如此熟悉，先生对那些“被侮辱和被损害”的群体所受的苦难细致入微的描写，让人们无法抽身，置身事外。一个人来到世上，并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、家庭乃至社会环境，凭借个人一己之力，也没有办法抗拒海浪般的社会洪流，祥子、虎妞、小福子、小马儿爷孙……这些人被裹挟着，在命运里浮浮沉沉，最终被无情吞没，这怎叫读者不跟着心酸和难过呢？

岁月教会我们很多。时隔20年重新翻开这部小说，自己有了一种领悟它的新视角。尽管阅读的过程依然揪心，依然忍不住为书中每一个草芥般的生命叹息，老舍先生隐藏在字里行间的一些“密码”却被重新发现了。在小说的结尾，先生这样写道——“体面的，要强的，好梦想的，利己的，个人的，健壮的，伟大的，祥子，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；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，埋起这堕落的，自私的，不幸的，社会病胎里的产儿，个人主义的末路鬼！”和鲁迅先生对待阿Q、祥林嫂等笔下的人物一样，伟大的作者并不只会单纯地对弱者给予哀婉和同情，他们“哀其不幸”，同时也会“怒其不争”。祥子作为一个曾经积极、鲜活、诚实、勤勉的社会个体，最后堕落成一个丧失灵魂的“活死人”，这其中社会的扭曲、不公和阴暗固然是主要原因，他自身的懦弱、自私和局限也难逃其咎。

庄子说“哀莫大于心死，而人死亦次之”。祥子的悲剧在于他最终丧失了所有赖以生存的理由和意义，因而向命运完全屈服了。那么，这种屈服真的是唯一的选择吗？这令我不禁想起了去年读过的另一本书，《活出生命的意义》。

《活出生命的意义》作者是美国著名的心理学家维克多·弗兰克尔，他所发明的意义治疗是西方心理治疗的重要流派。纳粹时期，作为犹太人，弗兰克尔和家人陆续被关进奥斯维辛集中营，他的父母、妻子、哥哥全都死于毒气室，只有他和妹妹幸存。三年后离开集中营，得知亲人罹难的消息，弗兰克尔在随后的日子里不但超越了炼狱般的痛苦，更将自己的体验与学术相结合，找寻人类绝处逢生的意义，也留下了人性史上富有光彩的见证。在书中，有这样一段话特别值得我们铭记——一些不可控的力量可能会拿走你很多东西，但它唯一无法剥夺的是你自主选择如何应对不同处境的自由。你无法控制生命中发生什么，但你可以控制面对这些事情时自己的情绪与行动。

忍不住想拿祥子的处境和弗兰克尔在集中营的真实处境作对比：祥子的三起三落全部围绕着“自己的车”展开，他认为生活的意义和希望就在于有自己的车，赚到钱，再娶到合意的媳妇、生个孩子，过上幸福的小日子。也正因为这样平实却有些狭隘的思想局限，小说最后，老舍先生才说他是“个人主义的末路鬼”。相比之下，弗兰克尔，这位在集中营度过了三年、编号119104的囚犯，每天随时面对的，不仅是饥饿、侮辱、恐惧、绝望，更是死亡的威胁。客观地讲，祥子的处境尽管艰难，也要比弗兰克尔强不少，毕竟前者还有一部分自我选择的权利和空间，而弗兰克尔，对于处境是毫无选择余地的。可以说，两者结局的不同，源于一个追求的是个人幸福，一个追求的是生命的意义。支撑弗兰克尔以及很多集中营里其他人活下来的，是他们对未来生活不灭的希望，是对有朝一日亲人团聚的向往，是自己对于他人和社会的责任感。事实上，早在高中读书时，弗兰克尔就曾经深刻思考生命意义的大命题。当他的科学老师面对全班同学说，“生命不过是一个燃烧的过程，一个氧化的过程”，他忍不住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反问道：“老师，如果真的是这样，那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？”

弗兰克尔无疑是伟大的，因为他从常人无法想象的炼狱经历中找到了最高的人生智慧，他的话在今天这样一个物质化的功利时代多么意味深长：“作为一个人，你应该关注的是其他事情和其他人，而不是你自己，你越忘记自己——把自己奉献给一番事业，你就越接近一个完美的人。”老舍先生同样是伟大的，他不仅用一支饱含情感的笔写出了对一些苦苦挣扎在旧时代的、弱势群体的关爱和同情，更清晰和深刻地看到了背后的复杂成因。

两本书，两个人物形象，代表的是两个生命个体对自我灵魂的考问。他们让我们懂得——个人的幸福和生命的意义原来不是一回事。